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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羽化台

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羽化台 (第2/2页)

再放眼四顾,祀庙里梁柱拱立如林,上头两两一对,钉了许多黄纸楹联,写了些求神拜佛的对子。梁柱后头,东西墙边塑了三十六天仙,七十二地仙金身,姿态各异,神情宛然,眉目五官俱是金漆银彩,华贵非常,正北墙边立一座大天尊神像,隐在重重帷帐后,看不清形貌。
  
  景天此前在城中没见过半分金银色彩,这全城的金银,原已都在神仙的塑像上。
  
  祀庙里乌泱泱来了成千上万的无面国人,除却靴声急急,竟无半点嘈杂。再看这一个个,进了祀庙就耷肩塌背,双股战战。
  
  原来究竟不是无面国纪律严明,只是生民畏神如虎。
  
  他身畔那戏服女子倒是没有分毫半点的奴颜婢膝,牵着景天一路挤进,行至羽化台侧方,人群偏僻角落里站定。
  
  祀庙鼓声已毕,群响寂绝。
  
  偏殿里快步赶来四个祝祭,都是身着红袍,头佩云冠,可一张面孔却古怪之极。旁人是少了七窍,缺了五官,他们偏生是七窍甚多,五官杂繁。
  
  一个生了九目,把口鼻挤去了下颌。一个生了六鼻,又把眼睛顶进了额角。一个生了十八对耳,两只眼睛就沦落太阳穴,嘴巴生在咽喉上。最末一个生了双嘴,底下一张,额头又一张,一张露白牙,一张露红牙,嚼嚼作声。
  
  四个祝祭上了羽化台,焚香礼拜,末了,那多目的祝祭道一声“恭请上帝慈瞩”,那多鼻的祝祭道一声“恭请天尊雅嗅”,那多耳的祝祭道一声“恭请玉皇垂听”,那多口的祝祭连连大赞,道:“群仙咸集,众驾云聚,九九归位,羽化登天!”
  
  他们各施神通,一时间祀庙内奇光迸发,仙音回响,雨金粟,涌甘霖,云蒸霞蔚,不似幽冥。
  
  众无面国人沐浴金粟银霖,一刹那星霜流转,岁月蹉跎,原先健硕的男子,渐而脊背佝偻,原先童稚的少年,当即抽条长大,原先体态婀娜的妇女,转眼间鹤发鸡皮,至于原先就老朽者,此刻已几近一副枯骨。
  
  这般剧变之下,他们各自空白的脸板,竟也慢慢都化出五官来。
  
  一画出五官,众人便喜笑颜开,又有相拥而泣者,凡不可数。
  
  景天环顾四周,这一个个沐雨的人,容貌竟也熟悉。神剑谷广迎豪杰,群雄聚首,入三世幻境接受考验,如今就在此地,只是他们似已忘却了本来身份,浑浑噩噩,直把幽冥当作人间,喜怒哀乐,俱是生动。
  
  那女娲传人先前曾言,如若入得幻境,三世皆有痕迹,如今这些经受考验的修士,或许也只是化身投影。
  
  他再看身畔,穿戏服的女子亦化出面容,虽沐浴金粟而垂垂老朽,但不出所料,确然是唐雪见无疑。
  
  她自知老态龙钟,唯恐色衰爱驰,急忙抬袖遮掩,侧身不叫景天再看。
  
  景天看到熟悉故人这样衰朽,不由得百感交集,只笑道:“我亦老矣。”
  
  唐雪见闷声闷气,说:“你不许记得我现在的模样。”
  
  “好。”
  
  她沉默半晌,忽道:“许久不见。”
  
  “是,许久不见。”
  
  “肃静!肃静!”羽化台上传来一声呵斥:“那男女,莫再喧哗了!”
  
  景天挑眉侧首,抬手轻按剑囊,指头捏住束绳,只待他轻轻一抽,自有剑光飞出,斩了敌酋。
  
  “再等等。”唐雪见扯住景天衣袖,令其莫要发难。
  
  四个祝祭同样沐浴甘霖,却看不出什么变化,他们连连敲锣,喝令众人肃静,随后便各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名册,点到谁的名字,就有捧炉童子与侍刀童子上前,将那人的脸皮割下,丢进铜炉。
  
  景天看得分明,那割下的脸,没有血,没有肉,只是金灿灿的膏,银灿灿的脂,落进炉里,叫炭火一催,就成了金粉银泥,这即所谓金漆银彩。
  
  那四祝祭念得飞快,念着谁的名姓,就听长叹一声,恸哭一声。捧炉的,侍刀的,可不曾半点留情,上来刷刷就把那一张张脸皮割下,俱焚作粉泥。
  
  被割了脸皮,那无面国人或奄奄一息,或是寿终而逝,在原地跌成一抔黑烬,又有烟气自骨殖里飘出,飞出祀庙外,不知所踪去了。
  
  那炉子里的金银愈积愈多,堆得高高耸立,边角便塌下来,簌簌坠落。羽化台上,那多口的祝祭最先忍耐不住,撇下名册,快步飞奔下来,伏在地上,两张嘴里都伸出鲜红的口条,仔细舔过每块砖面,又伸出指头,细细扣出缝隙里的粉屑,伸进嘴里嘬得吱吱作响。
  
  多耳的祝祭视而不见,多眼的祝祭眨巴眨巴,垂涎三尺,终究不敢争抢,那多鼻的祝祭,神情痴蠢,愣头愣脑,竟忘了点名。
  
  那一个个名姓念得缓了些,侍刀童子割皮也慢了些,洒下的金粉,也让那多口的祝祭统统吃干抹净。
  
  终于听祝祭念道:“唐雪见。”
  
  无人应答。
  
  “哪个是唐雪见?”
  
  祀庙里死寂一片。仍旧是无人应答。多口的祝祭还伏在地上,吃得啧啧有声,那金粉却不再跌落。他终于是舔舐尽了最后一点漆粉,只是还远未餍足,气喘吁吁,汗流浃背,闷声问一句,“怎么不割了?”
  
  “叫唐雪见的没来。”
  
  “怎么会没来?”多口的祝祭站起身,揪住一旁的老朽,额头上的血盆大口粼粼泛光,喝问:“你叫什么?”
  
  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老朽一脸震骇。
  
  “唐泰。”羽化台上的祝祭念了名号。
  
  老朽即刻应答:“在!”
  
  随后两位童子就上前来割了他的脸去。
  
  簌簌金粉抖落,多口的祝祭急忙又趴下去。猪拱食一样,哼哼唧唧吃完了漆粉,才又慢吞吞站起身来。
  
  景天瞧着这几个祝祭,心里尤为生厌。
  
  他不知晓唐雪见究竟是什么打算,转头一看,她身子略略发颤,竟似惊惧不已,只是强自忍耐。她终究不是真正的唐雪见,只是一个幻身假象罢了,自然和寻常无面人一样,要受天性掣肘。这偌大祀庙里,真正实实在在的,从来就只有景天一人。
  
  “唐雪见。”
  
  无人应答。
  
  四个祝祭都从羽化台上下来,揪住剩余的几个长了五官的人士,一个个问出名字来,因景天二人站得偏僻,一时半会还轮不到他们。
  
  捧炉童子手里的漆彩填至满无可满,终于将其带回羽化台,倾入玉镜水塘之中,金银齑粉飘然似尘,落入水中,洇成一方宝光灿灿的彩墨。
  
  童子捧炉再返,依旧将割下的面孔都填入炉中烫烧。
  
  如此往返二次,祀庙里,尚未割脸的,就只余下景天与唐雪见二人。
  
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多口的祝祭指着唐雪见。
  
  “唐雪见。”
  
  “好啊,你就是唐雪见!”
  
  侍刀童子上前,景天正待抽剑,却又被她按住。
  
  “算上我的,这就足够了。”她低声说,洒脱地笑,“你莫要记住我现在的模样。”
  
  一刀寒光,切下熟悉的又苍老的容靥,唐雪见化作一团朽骨。
  
  “你又叫什么?”四个祝祭连连催促。
  
  祀庙里寂然一片。
  
  羽化台上奇光璀璨,照耀群仙金身,神情诡谲,眼神贪婪。
  
  景天没有回答,终于是抽出剑囊束绳,一道白亮灼目的洪流飞出,刹那斩下了四个祝祭的头颅。
  
  他上前劈手夺下香炉,大步踏顶羽化台,将金粉倾入水塘。
  
  最后一点清水都被洇成彩墨。
  
  霎时奇光迸射。
  
  水塘里滚沸起来,蒸腾出漫漫白霞,飘然上升,聚集梁顶。
  
  景天仰头望,那云层翻卷,又有七色异虹摇曳波漾,至美难言。
  
  云后传来一阵欢声笑语,群仙乘兴而来,在云后发问,“今朝的供奉可齐了?”
  
  祀庙里无人应答。
  
  云上垂下一条金索,飘飘忽忽,落在水塘里,水中倒影里,这条金索似是蔓延无穷,自一片云,延申至另一片。
  
  “吾等这便来了!”
  
  话音刚落,就有位肥肥胖胖赤脚仙,攀着绳索,自水中冒头。
  
  一个神仙钻出,又一个神仙紧随其后。仙姑仙姥,神官神将,似山里猴群,后者揪着前者的裤腿,拔出萝卜带出泥,一出来就是一大串。他们乐陶陶,笑呵呵,顺着金索攀至霞云里,神体仙躯,入了云团,就缩至跳蚤大小,肋下生出双翅,畅快浮游,伸手捞取云气,攥成金丹服食。
  
  《周天志奇》又云:逢百年,幽冥国众奉金漆银彩,宴请四方,仙神乃降,食气三月,终至不死。
  
  景天冷眼旁观,等那金索不再有仙神钻出,于是上前一把扯下,那云气里的群仙尚且痛快饮食,丝毫不觉异样。
  
  他拿了攀云绳,径自出祀庙,朝天一抛,金索似一道飞虹,直射青霄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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